漁子寿司

我不夠透明 我不夠真心

【绎夏】西窗烛


陆绎 / 袁今夏


一枚香囊一片梅,絮絮叨叨的小碎片。



北京城下雪了。


袁今夏托着腮坐在桃木桌前,烛火把窗外的雪映得夺目的亮,白白的压在檐角飞鸢翅上。她百无聊赖把蘸了墨的笔尖落上宣纸,磨磨蹭蹭拖开时尾声分叉,枯成松木遒劲。


雪已下了整整三日。


袁捕快被安在屋里也快整整三日。


分明是没受多重的伤,按她的话说,六扇门的小捕快,为了那么两块碎银奔命本来便是该做的事,讨口饭吃的活计,见点红岂不家常便饭。可惜陆大人并不听这番说辞,今夏想大抵是这两日说多了些——她这两日跑差事也跑得太勤了些,没当心挨了两刀,偏偏这红又见得骇人了些,于是陆阎王把脸一拉,丢了话叫她好好养伤,自个儿倒下扬州风光去了。


金创药仍是金贵得她龇牙咧嘴。一部分是伤处疼的,另一部分则是心疼。银子呵!


小夏爷不是个安分的主儿,岑福却是个忠心的主儿。她自知这回稍有些过分,谢霄更没胆子去找,为向陆大人展示一下安分守己不惹事生非的觉悟,乖乖收敛了在陆府里做几天乌龟。


屋子里闷得紧,杨岳同上官堂主近些日子感情正好着,每每来给她送个菜唠上几句也走得快。肉圆汤里加了些她叫不上名的香料,今夏把汤搅着,岑福叩门进来,递给她一张素色信笺。


“今夏,几十载难见,扬州城初雪。”他写,笔锋遒劲,她仿佛能透过横竖撇捺望见他的神色。“我住的客栈后院有腊梅金黄,与京城的很是不同。两日后就归来。你有在好好养伤罢?”


她下意识地抬手,检查腕上两圈细细的琴弦。琴弦略微褪色,发旧,起了层毛边,仍松松地绕在珠子上。


梅花——梅花。院子里落满了雪,她想,陆大人的府里是没有种梅树的。唯有那琼花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岁,正弯腰抱满怀的白雪,像暮春满树的白花。


扬州好风光啊。她喃喃,扬州城的雪也落得这般厚重么?大人回来时,定要同他问个究竟。



袁今夏在为陆绎做一枚香囊,一枚已经绣了两日的香囊。


这纯粹是闲得快要发霉的结果。天晓得她有多不肯念书,要不是陆府书房里满墙古文字实在艰涩难懂,叫她做女红简直想也想不到。


上官曦显然也不是个擅手艺活儿的,摆摆两下没法教她。于是今夏手里对着图纸,改改涂涂,勉强寻出一点及笄之前被娘拎着做纺绣的印象来。


愁眉苦脸的袁捕快将笔在图纸上点点戳戳,连岑福进来也没叫她分神。岑侍郎把一袋子东西杂七杂八放到她桌上后没有立刻退出去,神色颇有些古怪。


“多谢岑侍郎!”小姑娘抬头瞧他,换笑脸的速度堪比翻书,搁笔一瞧却吓了一跳,“怎么这么多?”


岑福端着那张她常见的冷脸,“袁捕快吩咐的东西都买了一通。”他顿了顿,咳了一声,今夏才注意到这人眼里隐隐的耐人寻味。


“我说岑大人,有什么想问的便问,”小捕快讲话直爽,一双眼跟葡萄似的,“别欲言又止的,奇怪得很。”


岑福眼神闪烁去看那堆泛胭脂香气的花瓣布料,又看看她,最终缄口不言退了出去。


这人莫不是在怀疑她袁今夏不能做出个香囊状的香囊?笑话,她袁今夏是谁,刀山火海摸过了,还怕做这小小的香囊?


在林姨身边看的中草药总还有些用场。袁姑娘把香料扒拉到眼前,想起上官堂主离开前也颇有些玩味的眼神。


上官堂主彼时眉眼带笑,温声叮嘱说,今夏,这香囊可要好好做。


苍术甘烈,宜散风益气;白芷辛温,可化湿通窍;丁香亦辛温,作温中降逆用……天寒时风寒总有些无孔不入,陆大人日日在外奔波,总免不了有时要累些苦些,今夏把香料草药按着方子一撮一撮挑出来,一面寻思,基础些的草药香囊,总该不会出错的。


做捕快走南闯北,算得上见过大世面。她见到有个官衔的,腰间缀个香囊是常有的事,瞧起来就精致得很。


香囊是女儿家绣的,是绣了送给男子的。娘教她女红时说,以后总要有给意中人做香囊的。那时她是怎样回答的?今夏以后也不会有做香囊的时候?


她若说这香囊是为了报答大人的金创药——这不知道多少次的金创药,且可以绝了每每向大人身边凑的姑娘家的心思,好叫大人少受些烦扰……可有人信么?


袁今夏,你自己可信么?


声称只为银子和美人折腰的袁捕快感到脸颊上略微发热。


你明明知道的,袁今夏啊袁今夏,上官姐姐和岑福怀疑的明明是——这香囊要给谁。


她咬咬牙,把脸捧住。


那些姑娘家的心思,明明就是她的心思。



金黄的腊梅很美么?


那便绣枝梅罢。



“怎么还把手给扎破了呢?”


袁今夏咧嘴笑,举起被扎破的左手给他挥挥,“没事没事,又不是给蜜蜂扎一下,死不了的。”


杨岳拎了汤罐放她桌上,凑过来挑挑眉道:“给我瞧瞧你那荷包?”


“什么荷包!”今夏瞪他,“那是小爷的香囊!”


杨岳赔笑:“好好好,没给绣成个粽子罢?”


在陆府住了半把个月的袁捕快下逐客令得心应手,杨捕快“吃了我的汤还赶我走”的控诉被关断在门外头。


今夏得了清静,跳回桌前坐下,摸摸索索出绣到一半的香囊,方才被她慌不择路塞进了某个角落旮旯里。


腊梅绣了一半,金黄色的丝线缠在一边。她小心地碰碰绣花针的尾梢,像被烫到的猫一样立即又把手缩回来。


花瓣的走线歪歪扭扭,袁捕快盯了半晌,叹了口气,咂出一点儿娘瞧她绣花时恨铁不成钢的心绪来。虽然动针时无比认真,戳一针下去都要抖抖索索地想个半天,幼时偷懒的后遗症状仍是不可补的。


今日的汤是蹄花莲藕汤,莲藕清香,蹄花软糯。她盛了一碗,小声抱怨着几日不出门简直要把她的小命要了。索性落雪又有大厨三番五次送汤,那把这日子塞给她的陆绎陆大人,倒也叫她自己找到了活儿做,于是这养伤日子变成了她难得的滋润时日。


陆绎会很嫌弃这香囊的罢?她都能料到陆大人别扭的神色,要说“做成这样给我么”之类的话。但大人应该不会拒绝的,每每他露出嫌弃样子,总也会全盘接受。


香囊……香囊也会的罢?


她小心翼翼想,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?


刀枪棍棒里长起来的小夏爷在这面上是个榆木脑袋。青楼去了,《如意君传》读了,花朝节上含羞带怯的姑娘柳条儿似的柔,谢霄说喜欢时她只觉得慌乱不知所措。


潇湘阁的姑娘说,同人靠得太近,是要心动的。


今夏总觉得这话并不成立。她同杨岳天天走在一道,肩碰着肩背抵着背,也没长出半点情窦初开的影子。为何陆绎的手臂环过腰间搭上肩头,就叫她心神错乱?


她的喜欢和她的命相比会叫她犹豫,她不晓得这是不是一种自私,虽然实际上那时她尚还没完全觉悟出对陆绎的心思。但她想起锦衣卫经历替她抓住箭的、在她身前挡住飞矢的身影,那些时刻里他从陆大人变成了陆绎。她想起他握上来的手骨节分明而细长,肌肤接触的冰凉温度直直窜进她的心头,他小声喃喃说不要走,睁开来看她的眼里藏着柔软的情绪。


陆指挥使的儿子锦衣卫经历陆大人,似乎也没有那样无坚不摧。


陆大人的眼神真是要命。有时平直锐利像训练有素的猎犬,有时柔和下来,里面又有她捉摸不透的东西。


她所能看穿的,只有那圈手链被扣上她的手腕时,那人朦朦胧胧慌乱的动作和声音。


喜欢这种东西就像香囊上绣得有点笨拙的线条。袁今夏与陆绎不过都是头一遭切身撞上这条路。


比大杨给裹了蜂蜜的拔丝芋头甘甜,比扬州六月落过柳梢的暖风柔软,比上元夜的漫天游龙浩大热烈——


怦,怦怦。


她知道要把这个香囊做好,她想把这个香囊做好,因为这是送与陆绎的香囊。全天下独一无二,要把她那少得可怜朦朦胧胧的一切都缝进去送给他。


袁今夏要还陆绎一个定情信物。



茶盏被放回桌上。


把清闲日子塞给袁捕快的陆大人落了最后一个字在公文上,毛笔搁上笔架,锦衣卫经历舒一口气,屈起手指揉上太阳穴。


汤是没得喝的,或者不如说居高位的人对吃没有那样在意,将到大寒的时日里对冒不起白雾的茶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。小姑娘看到得大惊小怪,拎茶壶过来要他换成热的。端茶送盏的习惯是从她起初做下属时开始形成的,后来不必狗腿地讨陆绎高兴了,仍操心他要好好对待茶汤。


袁今夏数落他时摆出的姿态颇像个操碎了心的婆婆。陆绎好笑,存心要逗逗她:“袁捕快,你是我的谁啊,怎么就管着我不许喝凉水不许着凉了?”


伶牙俐齿的袁捕快愣了一愣,陆绎在她转身气鼓鼓地出去前捕见姑娘红了的耳廓,心情大好。


凉了的茶终于没有被送下去。陆大人拿了茶壶满上热茶,端起茶盏,又把唇角扬起来。


要说来扬州城也三四日了,不晓得这小野猫有没有翻了窗子出去瞎跑。


陆绎叹口气,为袁今夏一身好像永不会被磨掉的锐气和勇气。他把桌上摊得到处都是的纸卷收到一边,打开角落里包起来的一块手帕。


手帕里躺着两朵腊梅。花瓣莹润,像上好的琥珀。


公文之外的纸卷每张上都写到一半,然后又被搁在一边。凑近细看,就能看到上面写了诸如“记得不要乱跑”、“这两天切不可再去六扇门接案子,否则”之类,写到“否则”二字后便被弃去。


否则我不在,谁千里迢迢地跑来救你?


但袁捕快并非常常需要人救。


在小猫儿似的女子气之外,火铳虽娇小得过头,刀虽使得没那样流畅——尤其在陆经历看来破绽颇多,却有一种侠客似的潇洒快意。平日里总爱摆一张笑眼弯弯的财相,锒铛抽刀时又无端多一分气魄。这气魄不出自于那块塞了玄铁的腰牌或拳脚上缠紧的练家子装束,自姑娘家的眉宇间昭然。


这姑娘明明是圆圆而水灵灵的,如她在那云吞铺的小桌前伸出的柔荑和葡萄样的眼。陆绎曾见过许多次那样的眼,真真是上好的龙眼葡萄,花朝的金银游龙下熠熠地映出一城烟火。就是这样的一双眼,盛开着三月桃,在翻飞的裙裾间剪破武陵色。


眼里有飞鸿容光。


狡黠之于她而言是个好词。二十文铜钱换一碗添鲜鳜鱼肉的三鲜云吞可以讨她原谅,二两银子指不定还捞不着她松口放人。她是灵的,大多时候吵吵嚷嚷使一张讲不厌话的嘴皮子,脑子活络得惊人,叫人只生出半分嫌,又不禁生出十分的欢喜。


不狡黠的时候……则就,泛上许多碰了就要碎掉的苍白,让他把手脚全部慌乱。


有些时候,他宁愿她可以狡黠多一些。


陆绎盯着手帕微微出神。


袁今夏这姑娘实在讨喜,尤其讨他陆绎的喜。


他尝了甜头,于是食髓知味,先抓住这姑娘的银子,再抓住她的日子,最后把姑娘本人全须全尾地占了。


那姑娘就像是这腊梅花。玲珑,或许不比他见过的莺莺燕燕官家小姐漂亮,但勇于在寒冬雪里绽放柔软的花瓣,显出独一无二的美丽。


龙眼葡萄有一层涩的外衣,剥开来是甜的。


该早些回去看看小姑娘。陆绎想,将手帕重新包好。



袁今夏把烛火又剪短一截。


香囊快要做好,照陆绎信上所说,不出一天他就要回来。今夏舒一口气,走下最后的针线。


亥时刚过,捕快惯常的时间调度并没有这么早就会感到困倦。陆大人的“两日后归来”到底是多少个日头多少个时刻?她不知道。在屋里蹲了好多个日头的袁捕快觉得自己的习性被迅速磨乖顺了,非得快出去活络筋骨不可。


她念着好不容易听话多待了几日找了纸笔,试图给陆绎留个信,就说明日若不在这儿,是伤养好了实在闲不住,要陆大人谅解。


天晓得袁捕快最不擅长就是写书信。翻来覆去,最后只落下陆绎两个字。


她不晓得怎样能讨到陆大人开口放人,演一把柔柔弱弱女子实在对陆绎没什么用处。若是有用处,指不定她还要酸酸溜溜地——唔。


西窗下烛火摇曳,晃晃的好似她的心。


小捕快将脸撑起来一点,影子缩成一团浓重的墨,落在宣纸上,绎字末一笔细长尖尖,悬在笔尖下。



袁今夏睡着了。



雪仍然落得漫天漫地,快要把夜色都洗刷白。


陆绎推门进来时,屋檐上的雪花飘飘悠悠,有一片正正地落到他束起的发上。


“扬州好风光啊,哥哥,”桌前的姑娘把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扬起来,“不是说明晚回来么?”


烛火已被剪得短短,余下红艳艳火舌里小半截白兔尾。


锦衣卫经历的飞鱼服红得比火焰更惹眼。风尘仆仆的陆大人勾唇笑,眼波温柔,将桃色身影一整个揽进怀中。


“想你了。”


陆绎的鼻尖碰在她的颈窝里,布料层层,声音闷闷,今夏从中捉出一分黏黏糊糊。猫儿常常如此,一面露嫌,一面往人身上蹭蹭。


她一瞬间有满肚子话涌上来,诸如这几日想了又想的一碗热汤,案子怎样、美人何如、腊梅花又是怎样的美丽法,全都要压到怀里的人头顶去。


“哥哥。”但她最后说,“同我说说扬州的雪罢。”


-完。


祝小年平安。


评论 ( 22 )
热度 ( 1239 )
  1. 共4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漁子寿司 | Powered by LOFTER